夏日的蝉鸣穿透薄雾时,我总爱站在村口的槐树下看晨光漫过青石板路。这座被群山环抱的江南小村,青瓦白墙的屋檐下藏着三百年时光的褶皱,溪水在卵石滩上哼着古老的歌谣,屋檐下垂挂的腊味在风中摇晃,把晒足阳光的咸香抖落在晒谷场上。
村东头的溪流是流动的画卷。春汛时翡翠色的水波漫过河滩,惊起白鹭掠过芦苇荡,渔人撒下的网兜住半片晚霞;深秋的枯水期,露出河床里赭红色的卵石,像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玛瑙。记得七岁那年,我和阿嬷蹲在溪边浣衣,她教我辨认石缝里钻出的野花:"看这紫云英像不像奶奶出嫁时的头花?"水珠顺着竹篮的竹篾滴落,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清响。
沿着青苔斑驳的巷道往里走,老祠堂的飞檐在暮色中剪出细长的影子。正厅的雕花木梁上,曾悬挂过光绪年间的族谱,泛黄的宣纸上记录着先祖们"耕读传家"的训诫。每年清明,九十岁的三叔公仍会拄着竹杖来拓碑文,他的手指关节粗大如松树,却能在碑刻的凹槽里抚出绵长的韵律。祠堂后那株六百岁的银杏,春日里落满金黄的雨,孩子们追着飘摇的叶片跑过天井,惊醒了石阶上打盹的狸花猫。
最难忘是腊月廿三的祭灶仪式。阿嬷会提前三天准备麦芽糖,用竹签串成圆环挂满灶台。大人们踩着高跷在晒谷场表演,红绸带在空中翻飞如蝶,踩着"八仙过海"的鼓点,把祈愿撒向漫天星斗。我总爱偷吃灶糖,被父亲用竹条轻敲手心,却因此记住了麦芽糖拉丝时黏在舌尖的甜,和灶膛里松柴燃烧时特有的松脂香。
近年来的变化像村口新修的水泥路,在青石板路上蜿蜒延伸。老茶馆改成了民宿,青砖墙上爬满常春藤,木格窗里飘出咖啡香。但每逢中秋,家家户户仍会摆出八仙桌,用蓝印花布铺垫的食盒里,桂花米糕和蟹粉豆腐的香气与三十年前别无二致。去年返乡时,看见村西头建起光伏发电站,银蓝色的板片在阳光下闪烁,像给老屋戴上了现代的玉簪。
暮色四合时,我常去村外的古桥散步。石拱桥洞里游过星星点点的鱼群,石栏上坐着乘凉的老人,他们用方言讲述着前朝遗事。晚风送来远处工地的打桩声,却盖不住祠堂里传来的二胡声——八十岁的琴师在给新来的学徒教《二泉映月》。月光把桥身染成银白色,桥洞下的流水依然保持着古老的节奏,仿佛在等待某个特定时刻,让某个人的脚步与它合拍。
这座小村像本永远翻不完的线装书,每一页都藏着时光的密码。当高铁穿过山峦带来新的机遇,当5G信号覆盖了最后一户老宅,那些青砖黛瓦间沉淀的智慧与温情,依然在炊烟升起时,在春耕的犁铧下,在孩童追逐风筝的笑声里,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