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五点四十分，厨房的灯总会准时亮起。母亲系着褪色的碎花围裙，在氤氲的水雾中揉搓面团，案板上的面粉像初春的雪粒簌簌飘落。她总说这双手从结婚那年就沾上了面粉，二十三年如一日地揉着生活里的大小事务。我揉着惺忪睡眼蹭进厨房，她立刻把面团往我面前一推："小馋猫，今天你当助手。"滚烫的蒸锅腾起白雾，她的影子在雾气中晃动，像幅永远停在烹饪时刻的老照片。

小学三年级那个暴雨天，我蹲在教室门口哭得打嗝。数学老师当众撕碎我的试卷，说我的字迹像"狗爬"。母亲冒雨赶来时，我正把揉皱的试卷一片片拾进塑料袋。她蹲下来替我系好被雨水打湿的鞋带，从包里掏出保温杯，用温水慢慢喂我吃药。后来我才知道，那天她特意绕了三公里泥泞山路，就为给我买老师推荐的字帖。如今每当我提笔，总能在横竖撇捺间看见她握着我小手练习的身影。

初二那年我迷上摇滚乐，把课桌改造成吉他支架。母亲发现后，在阁楼发现我藏着的黑胶唱片和乐谱，却没急着发火。周末她默默买回古典吉他，用我练琴的旧闹钟当节拍器。有次我熬夜练琴导致第二天考试失利，她端着热牛奶坐在琴凳上，轻轻拨动琴弦："你看大提琴家首演前要拉三百遍曲子，妈妈年轻时也每天练琴三小时。"月光透过琴谱架的缝隙洒在她眼角的细纹里，我突然明白那些深夜里她轻手轻脚推门查看的身影。

高考前夜，母亲把凉好的酸梅汤放在我手边。月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，照着她鬓角新添的银丝。她突然从抽屉里掏出个铁盒，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这些年我考试的准考证、奖状和写满笔记的错题本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，是她用红笔写就的："无论何时回家，厨房永远温着热汤。"那晚我抱着铁盒哭到凌晨三点，铁盒里的纸页沙沙作响，像在翻阅我们共同走过的岁月。

大学录取通知书寄来那天，母亲在村口老槐树下等了四个小时。她穿着我小学时穿过的碎花裙，裙摆已经磨出毛边。接过录取通知书时，她突然蹲下身，用袖口擦我手心的汗，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初生的雏鸟。临别前夜，她往我行李箱塞进真空包装的腊肉，说这是村里头牌厨师特制的，"路上别饿着"。火车启动时，她追着车跑出三公里，直到消失在晨雾中的身影变成一个小黑点。

去年春节回家，我在母亲枕边发现个褪色的铁皮盒。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这些年给我买的衣服、鞋子和零花钱存折，每张存折上都贴着便利贴，记录着日期和金额。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条，歪歪扭扭写着："2003年9月1日，女儿上小学那天，存了第一个月的零花钱。"月光从窗棂斜斜切进来，照见存折边角卷起的毛边，和纸条上晕开的泪痕。

如今我已能熟练地给母亲煮养生粥，却始终学不会她揉面时那恰到好处的力道。每次视频通话，她总把镜头转向厨房里正在忙碌的身影，说"你爸又去钓鱼了"。我知道，那只是她不愿让我看见自己日渐佝偻的背影。前些天整理旧物，翻出她年轻时的日记本，扉页写着："愿我的孩子永远活在春天里。"泛黄纸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槐花，脉络里还凝着二十三年前的晨露。

母亲的手始终留在我的生命里。它教会我如何用耐心揉搓时光，如何用温暖熨烫岁月褶皱，如何在平凡日常里种下星辰大海。那些藏在围裙褶皱里的牵挂，藏在存折数字里的守望，藏在晨昏交替中的守候，早已化作我生命底色里最坚韧的根系。每当暮色四合，我总会想起她站在厨房门口的身影，那个永远为我留一盏灯、温一壶茶、守着四季轮回的剪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