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春的晨雾里,我总爱站在校门口那株老柳树下。它的枝条垂落在青石板上,像无数条碧玉帘幕被风吹动,细碎的光斑在叶片间跳跃。柳树是会说话的,春日里它用新抽的嫩芽讲述萌发的喜悦,盛夏时以婆娑的绿荫传递清凉的絮语,秋深时借飘零的落叶吟唱离别的诗行,寒冬里仍以虬曲的枝干书写生命的倔强。这株穿越六个轮回的树,用四时更迭的笔触,在光阴长卷上勾勒出永恒的韵律。
春寒料峭的三月,柳树最先感知到地气升腾的细微震颤。它将去年枯黄的旧枝悄悄褪去,枝头泛起鹅黄的芽苞,像婴儿蜷缩的拳头般怯生生地试探着空气。当第一场春雨敲打屋檐,千万颗晶莹的露珠便在嫩叶背面滚成珍珠,晨光穿透叶脉时,整棵树仿佛披上了半透明的翡翠甲胄。最妙的是清明时节,柳絮乘着湿润的风盘旋升空,那些轻盈的丝絮裹着淡绿的绒毛,在空中织成流动的云霞。孩子们举着柳枝在树下嬉闹,枝条拂过发梢的瞬间,连空气都染上了青草的芬芳。
盛夏的蝉鸣声中,柳树已褪去青涩的稚气。它将枝条伸向湛蓝的天际,每片叶子都展开成碧玉圆盘,层层叠叠的叶浪在风中翻涌,将烈日灼烧的灼热化作清凉的海洋。树荫下的石凳总坐着乘凉的老者,他们摇着蒲扇,看柳条在头顶编织出天然的遮阳伞。七月的暴雨里,柳树会突然变得沉默,任凭雨水在枝条间敲击出密集的鼓点,但雨过天晴时,它又立即抖落满身水珠,将新抽的嫩芽举向澄澈的碧空。最难忘的是中秋夜,月光为柳树镀上银边,那些垂落的枝条宛如倒悬的玉帘,将月光筛成细碎的银屑铺满石阶。
秋风起时,柳树的绿色渐渐褪成琥珀色。叶片边缘泛起金边,像被时光浸染的旧信笺。霜降那天,最后一片叶子打着旋儿飘落,在青石板上写下一行歪斜的诗句。深秋的柳树开始显露出苍劲的筋骨,枝干上凸起的疤痕与交错的纹理,记录着多少风雨的洗礼。农人收割后的晒谷场,柳树成了天然的晾晒架,金黄的稻谷与青翠的枝条相映成趣。当第一片雪花落在枝头,柳树便换上了素白的斗篷,那些曾经柔韧的枝条此刻像青铜铸就的铠甲,在风雪中守护着脚下的土地。
寒冬的柳树最是耐人寻味。它褪去所有华服,仅存虬曲的枝干在风中勾勒出遒劲的线条,像书法家用枯笔写就的狂草。偶尔有麻雀在枝桠间筑巢,用细碎的啁啾声为寂静的冬日添上生机。腊月里,老农们会折取柳枝插在门楣,说这是驱邪纳福的吉祥物。待到立春前的某个清晨,柳树突然褪去冬装,枝头又冒出星星点点的绿芽,仿佛时光在此刻按下暂停键,又迅速向前奔涌。这株老树始终保持着生命的节奏,用四时的轮回诠释着永恒的韵律。
暮色四合时,我总看见晚归的行人驻足柳树下。他们或许在凝视柳枝上凝结的霜花,或许在聆听风中摇曳的细语,又或许只是单纯地享受这抹青翠在天地间的诗意栖居。柳树从未刻意修饰自己,它只是按照天地赋予的时序,将每寸光阴都酿成独特的风物。当月光再次爬上树梢,那些摇曳的枝条便成了穿越时空的使者,将春的萌动、夏的清凉、秋的丰韵、冬的沉静,化作永恒的画卷,静静等待下一个轮回的开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