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里,老槐树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摇晃。奶奶坐在竹椅上摇着蒲扇,银白的发丝被风吹得轻轻颤动,布满皱纹的手掌摩挲着褪色的蓝布围裙。她总爱用带着吴侬软语腔调的上海话念叨:"天热穿堂风大,后颈要裹块毛巾;绿豆汤煮过了头,小心胀气闹肚子。"这些絮絮叨叨的话像老墙缝里钻出的青苔,年复一年地攀满我的童年。
厨房的煤炉上咕嘟着砂锅,奶奶的唠叨随着蒸汽袅袅升起。记得初学包饺子那年,我总把褶子捏得歪歪扭扭,她便握着我的手指教:"三指并二指,中间留空隙,像不像你阿爷当年教我的老手艺?"案板上的面团被她揉得光滑如玉,我望着她布满烫伤疤痕的右手,忽然发现那些唠叨里藏着时光的密码——纳鞋底的千层底要"一针赶两针",腌咸菜的缸沿要"三指宽两指深",连晾衣服的竹竿间距都有"七寸三"的讲究。这些口耳相传的智慧,原是几代人用体温焐热的生存哲学。
暮色四合时,奶奶的唠叨会变成绕梁的清音。高考前夜,她端着温热的牛奶进来,絮叨着:"书桌要离窗三尺远,眼睛别熬出红血丝;考不好就当给明年积口彩。"台灯的光晕里,她佝偻的背影与年轻时的影像重叠,那些关于"黎明前最黑暗"的比喻,"竹竿要弯不折"的劝诫,在台灯下化作细碎的星光。当我在模拟考中失利,她却笑着往我书包里塞了包桂花糖:"考砸了就当给灶王爷上供,甜甜蜜蜜的才好彩头。"
深秋的雨夜总伴着奶奶的咳嗽声。记得肺炎住院那晚,她披着湿漉漉的雨衣冲进病房,发梢滴着水却顾不上擦:"医院阴气重,你盖条棉被睡好,夜里喝碗姜汤。"床头柜上摆着她连夜熬的枇杷膏,玻璃罐上贴着歪歪扭扭的标签:"七岁孙儿咳嗽方"。监护仪的绿光映着她疲惫的面容,那些关于"病从口入"的叮嘱,"晨起梳头百下"的养生口诀,在消毒水味道的空气里凝成温暖的琥珀。直到某天清晨醒来,发现她蜷在陪护椅上睡着了,手里还没攥着半块吃完的桃酥——那是她念叨了半辈子的"补气血的好东西"。
前些日子整理旧物,在樟木箱底翻出本泛黄的笔记本。扉页上歪歪扭扭写着"给囡囡的唠叨集",内页密密麻麻记录着:"7月15日,囡囡说想买游戏机,要讲三个拒绝的理由"、"9月3日,教她写'坚持'二字,横平竖直像军人站姿"。这些用蓝黑墨水写就的唠叨,字迹从工整渐次变得潦草,像极了她眼角的皱纹。如今站在厨房煮第无数次绿豆汤,忽然懂得那些絮絮叨叨里,裹着晒过太阳的棉花糖般的甜,裹着经霜打过的柿子般的酸,更裹着永远温热的牵挂。
窗外的晚风捎来槐花的香气,奶奶的旧藤椅吱呀作响。我望着她念叨了半辈子的"明天记得吃早饭",忽然明白这些唠叨原是时光的经纬线,将散落的岁月织成温暖的茧。当城市霓虹遮蔽了星河,当电子设备取代了竹制算盘,那些带着烟火气的叮咛,依然会在某个疲惫的深夜,化作穿透时光的暖流,轻轻熨平我们生命里的褶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