山是自然的诗行,每个季节都在用不同的韵脚书写着生命的韵律。春山如少女初醒时晕染的胭脂,夏山似巨人挥汗如雨时的脊梁,秋山若老者拄杖远望时的皱纹,冬山则如婴儿蜷缩时的雪被。这座横亘在镇子北边的山,用四时更迭的笔触,在我童年的日记本上写满了流动的散文。
春山总在惊蛰后的某个清晨苏醒。融雪顺着山脊线蜿蜒而下,在青石板上敲出细碎的冰凌鼓点。我常踩着咯吱作响的冰阶上学,看山脚下的野樱树一夜之间开成粉色的云霞。最妙的是清明时节,山腰的映山红会突然从石缝里爆出,像无数簇跳动的火苗,引得采茶人背着竹篓穿行其间,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飞向天空。山涧这时候最是清冽,溪水裹着未化的残雪,在鹅卵石间撞碎成千万片银箔。
夏山到了芒种便褪去青衫,披上翡翠织就的罗裳。老槐树在山坳里撑开翡翠绿的路伞,树荫下常有卖酸梅汤的挑担经过,铜铃铛叮当声惊起躲荫的蝉蜕。暴雨过后,山洪裹挟着紫云英的种子顺流而下,在河滩上铺成星星点点的蓝紫色花毯。最难忘七夕那夜,我跟着牧羊人爬到半山腰,看银河从山巅倾泻而下,流萤提着灯笼在草丛里写诗,连岩石缝里的地衣都泛着萤火虫的微光。
秋山是从处暑开始换上锦绣衣裳的。白露时节,枫叶开始洇染胭脂色,像有人在天际泼洒了朱砂。山民们背着竹篓进山打板栗,松鼠抱着松果在枝头打转,惊得栗子噼里啪啦落满青石阶。霜降那天,我看见山脚的柿子树挂满红灯笼,农妇们用竹梯摘柿子,红果砸在竹筐里发出沉闷的声响。立冬前夜,山雾漫过梯田,把刚收割的稻茬染成银白色,远处传来守林人点燃山火的噼啪声,惊醒了蜷在树洞里的松鼠。
冬山是裹着素缟的玉人,在雪地里踏着月光起舞。小雪后,山尖便戴上了水晶冠冕,冰棱在松枝上织成水晶帘栊。孩子们用雪块垒成歪歪扭扭的城堡,雪地上留下一串歪扭的脚印,像山神留下的诗行。大寒那日,山民们架起柴火灶煨山泉水,松针在火堆里噼啪炸开,蒸腾的热气里能看见山岚流动的轨迹。除夕守岁时,守林人会在山道撒下炒米花,金灿灿的碎屑落在雪地上,像是给山神撒下的星星。
如今每当我站在山脚仰望,总能看见四季在山脊线上流转。春山是蘸满清泉的狼毫,夏山是挥就的浓墨,秋山是晕染的淡彩,冬山则是留白的宣纸。这座山就像一本永远读不完的线装书,每一页都藏着光阴的故事,等后来人用脚步去翻阅,用心灵去品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