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穿透槐树叶的间隙,在斑驳的青石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我总爱蹲在老槐树根部的青苔旁,看蚂蚁们排着队搬运碎屑。这棵树是爷爷生前亲手栽下的,如今它盘虬的根系早已穿透三块地砖,树皮上的沟壑里嵌着几代人的故事。
树冠最茂盛的那片枝桠下,曾是我童年最热闹的剧场。六岁那年,我带着邻家妹妹用狗尾巴草编了只歪歪扭扭的兔子,坐在树杈上数着槐花。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片,在我们脸上筛出细密的金线。隔壁阿婆总在树下支起竹筛晒豆子,焦香混着槐花香在风里打旋。记得某个暴雨突至的黄昏,我们抱着湿透的竹筛往家跑,树梢的雨水顺着伞骨连成银线,在泥泞里溅起星星点点的彩虹。
树干东侧的裂缝里,藏着奶奶留下的银顶针。那年我发高烧,额头烫得能煎熟鸡蛋,是奶奶整夜用这枚顶针蘸着井水给我擦身降温。月光从树缝漏进来,照着她布满茧子的手在顶针上轻轻摩挲,金属表面映出她眼角的皱纹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枚顶针原本是给爷爷做寿衣时用的,没想到最后成了我病榻上的守护符。直到前年清明,我摸着树洞里发霉的顶针,才惊觉这棵树早已独自伫立了二十个春秋。
最让我难忘的是槐花飘落的时节。每年谷雨过后,整棵树都会变成流动的雪海。爷爷会踩着竹梯摘最顶端的槐花,说是要留给城里的孩子尝鲜。我至今记得他系着蓝布围裙,在风中摇晃着竹篮,花瓣落在他花白的鬓角,像撒了层糖霜。去年深秋回老宅,发现树根处立着块新立的木牌,上面刻着"爷爷的槐花源"。牌旁野菊丛中,不知谁埋了串风铃,每阵风过都会叮咚作响,恍惚间又听见老人哼着小调在树下晒太阳。
树皮上新添的刀痕是上个月留下的。表弟用美工刀刻下歪歪扭扭的"永远",刀刃在年轮间划出深褐色的伤痕。我蹲在树根前想了好久,最终用藤蔓编了个蝴蝶系在枝头。或许伤痕终会结痂,但那些共同仰望树冠的日子,那些共享槐花蜜的黄昏,早已在记忆里酿成琥珀色的酒。就像此刻树影婆娑的庭院里,我看见奶奶的蓝布围裙在风里飘动,听见爷爷的笑声穿过时光,落在正在抽穗的麦田里。
暮色渐浓时,最后一片槐叶飘落在青石板上。树影在地上缓缓移动,仿佛在书写未完的故事。我知道这棵树永远不会老去,它的年轮里藏着无数个夏天的蝉鸣,无数场暴雨中的奔跑,无数个被槐花香浸润的夜晚。当城市的高楼不断生长,当记忆的碎片逐渐模糊,唯有这棵老槐树始终站在原地,用年轮作笔,用落叶作纸,将我们共同的故事写成永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