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蹲在老宅阁楼的木箱前,指尖触到那个蒙着灰的青瓷茶壶时,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遥远。壶身布满细密的冰裂纹,像奶奶脸上那些被岁月刻下的沟壑。这是她生前最后一件带走的物件,此刻却安静地躺在箱底,连茶垢都褪成了淡青色。
奶奶的手是布满故事的老树根。记得每年清明,她都会用这双手在院角翻出层层叠叠的菜畦。晨露未晞时,她总要把沾着泥的指节浸在木盆里,用井水一遍遍揉搓,直到青筋凸起的地方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那些被菜刀磨出毛边的虎口,在给孙子们包饺子时却能灵巧地捏出十八道褶。去年冬天整理遗物,我在她掌心发现三枚硬币,锈迹里嵌着枯叶,是五十年前她卖鸡蛋攒下的养老钱。
厨房里飘着茉莉花茶香时,奶奶总爱坐在八仙桌旁。她把茶叶倒进紫砂壶的姿势像在斟神。滚水注入的瞬间,茶叶便在壶腹里翻腾出漩涡,她嘴上念叨着"七上八下"的古法,眼睛却望向窗外晾晒的蓝印花布。有次我偷喝她泡的茶,发现壶底沉着几片干枯的茉莉花瓣,她说这是当年采茶时特意留下的"茶魂"。后来我才明白,那些年她总把最好的茶叶分给镇上的茶馆,自己却守着半壶清水,直到暮色染红窗棂。
奶奶的蓝布围裙口袋里,永远揣着本泛黄的笔记本。扉页上用蝇头小楷写着"记岁月事"。里面夹着1958年的粮票、1983年的电影票根,还有张被揉皱的奖状——那是她当民办教师时得的模范证书。有次我翻开看,发现夹层里藏着张黑白照片,穿列宁装的女人站在黑板前,胸前别着大红花。她告诉我,照片里的是她当学生时的班主任,后来在饥荒年月饿死在牛棚里。这个细节像根刺,扎在我心里很多年。
前些天整理遗物时,我在她枕下发现个褪色的红布包。层层包裹下是枚铜制书签,刻着"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"。背面用铅笔写着极小的字:"给囡囡念大学用"。突然想起她总说"人活一世,就像茶壶里的水,总要烧干几回才能见底",原来她早把这句话藏进了时光的褶皱里。此刻望着茶壶上蜿蜒的冰裂纹,忽然懂得那些看似琐碎的日常,都是岁月写给生命的长信。
暮色漫进阁楼时,我往茶壶里续了清水。看着茶叶在水中舒展成朵朵碧色,恍惚又看见奶奶坐在老藤椅上,用那双布满沟壑的手为我系上红领巾。茶香在黄昏里氤氲,恍惚间与记忆中的茉莉香重叠,化作时光长河里永不褪色的涟漪。